斯是陋室

【all权】遇蛇(下)

在纷杂的人影、吵嚷的人声之中,孙权跪在孙策灵前。他不明白,怎么人是这么脆弱和短命,和人喜欢笑话的虫豸一个样。以前在山里,他不觉得生死有什么悲痛,花开了,凋谢了;月圆了,又缺了,自是平常。只有人,因为寿命的短暂,添了无数的悲哀和眼泪。他救不了他,起死回生是大忌,更兼他法力低微。可是有“哥哥”的感觉是温暖的,现在他知道“失去”的意义了。

更意外的是他竟然被推为新主,看着眼前文武百官一起拜倒,孙权只觉得头晕目眩,他害怕极了,差点就要把真相说出来了,但是另一股冲动——也许是求生欲,扼住了他的喉咙。他找不到可以承受真相的人,更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出原形,他被拘在吴主的身份里动弹不得。幸好,人是短命的,一百年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在树荫下打一个盹儿,在人间就不知有多少沧桑变化了。他可以等,孙权告诉自己,他等得起。

他得学着像一个人那样,像一个君主那样说话做事了。这个过程可比学走路难多了,孙权由衷的感叹,在学做人的这条道路上,孙权不得不感激鲁肃。又一次求教之后,孙权是发自肺腑的佩服,所以自然的想拉近两人的关系。“子敬,孤很喜欢你。我们可以睡吗?”来自孙母的教诲:你要别人为你做点什么的时候,最好先询问一下对方的意见。孙权始终在学做人这座山上辛苦攀登。鲁肃面上一僵,心里炸开了锅,把有关“睡”的含义筛选了一遍又一遍,最后选择了意义单纯的那个,艰难的点了点头。直到孙权伸手替他宽衣的时候才猛然醒悟,扯着衣带跪下,嘴里喊着“臣罪该万死”,这下轮到孙权不懂了,在鲁肃一番苦口婆心的教导下,孙权终于明白人的尾巴是不能乱交的,人的交尾有各种杂七杂八的深远含义,因此在交尾之前需要一大串乱七八糟的复杂手续。“孤也需要给子敬下聘吗?”“呃……主公自然不必……不过……”“那孤要睡你。”“臣……臣臣……年事已高……”

今天接到对岸曹操快信一封,说要带八十万人过来打猎。朝上沸腾了,滚锅开水烧过之后的建议是:投降。孙权没说话,先下了朝。换了便装走在街上,行人匆忙,天好像要下雨。孙权想起自己在山里的日子,光阴弹指即过;而今在人世不过二十几年,山里的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。现在他是吴主,是人君,肩上压了重担,压着江东数十万军民的生死,一步走错,就是天公也饶不了他。他尝到责任的滋味了,又苦又沉。是夜,周瑜也赶了回来,一力主战,孙权定了主意。

大军已经开往长江,宫里朝上一时间空寂下来。孙权心里焦躁,寝食难安,埋在锦绣堆里都没法让他静下来,一种不妙的预感萦绕在心头挥散不去。他决定亲自去前线一趟。

孙权到了赤壁先去见了鲁肃,在鲁肃的震惊中暗暗为自己没有直接跑去见周瑜而点头,连子敬都吓成这个样子,他可不想把东吴的主将气出毛病。在鲁肃一百零一次地恳求年轻主公做事不要冲动、要以自身安危为重的时候,孙权慷慨地上前把他拉起来,“子敬别怕,孤心里有数。”沿着长江游过来安全得很!鲁肃知道自己又白说了。等到鲁肃神神秘秘的把周瑜请到营帐里的时候,周瑜果然很不开心,孙权只好一边检讨自己一边试图转移话题,把话头引到曹军的部署上。曹军不习水战,把船都锁在一起,正是火攻的绝好机会,可是现在正是入冬,哪里有可以助战的东风?孙权心里拿了一个大胆的主意,抬头对周瑜说:“都督可以安排人手准备火攻事宜,孤有办法招来东风——只是时间不会太长,还望都督把握住时机。”周瑜先是一惊,继而是沉默,良久终于开口:“末将领命。”鲁肃在帐外看见周瑜脸色阴沉着出来了,还没来得及问清缘由,又被主公叫进去传诸葛亮来见。等到孔明出来,也是一脸复杂,话也没有和他搭。主公又有什么匪夷所思、异想天开的想法了?鲁肃替整个江东捏一把汗。祭风台很快搭起来,孔明先生登台祭风的消息也已经传得遍地都是了。在真正扶上登台的楼梯时,诸葛亮瞥见周瑜脸色不善,心里一凉,莫不是他君臣沟通了要置我于死地?东风不来,我第一个人头落地。现在进亦死,退亦死,豁出去了——咬牙登上高台。孙权其时刚刚游进一个挑好的地穴,他道行本来不高,这次施法要全力为之,没有余力再维持人身,只能现出原形,非得避开人不可。

江边风大,吹得旌旗飒飒作响。周瑜立在风口,只看着对岸的曹军铁锁连舟,步步逼近。他有一种直觉,诸葛亮只是个幌子。即使不知道孙权到底有什么办法能招来东风,他也愿意陪他赌一把。西风还是很强劲,天上却开始慢慢聚拢云气,一阵阵江水卷起浪涛拍上石岸,约莫半柱香的时间,西风渐弱,接着又吹起来,吹着吹着竟然东转——周瑜精神一振,“点火!”诸葛亮在高台上视线最好,看着火光冲天的江面,慨叹江东竟有如此奇人。

累死个蛇了,孙权一边慢悠悠的游出水面一边想,孤尽了力了,保不保得住江东还看公瑾的了。重新踏上陆地,像踩在棉花上一样,孙权一时还站不稳,突然听到一阵轰隆隆的滚雷声,抬头看时,黑云压顶,云中电光闪闪,不好——孙权骇然,转身想逃,落雷已经劈在他的退路上,眼看前后无路,孙权赶在下一道雷之前纵身跳进了江里。

曹军败退,周瑜和诸将乘胜追击回来,见鲁肃早已等在渡口,正想上去调侃他两句,却见鲁肃神情严肃地凑过来,低声说了几句,周瑜也暗了脸色,低声吩咐,“派人沿江搜索,不可漏过一处!”

孙权被打捞上来的时候,真是气息奄奄了。躺在主帅的营帐里,清醒过一次,问了句:“我还活着吗?”隔了几秒,又睁开眼问:“曹军退了吗?”没等到回话又昏过去了。回到了吴宫,孙权高烧不退,汤药不进,只留着一口气,急坏了多少东吴重臣。梦里孙权看不真切,只觉得自己被绑着,押到什么殿上,混沌中传来严厉的呵责:“大胆孙权——曹公南渡乃天命所归,汝安敢擅改战局?按照天律,应打散汝之魂魄——来人,将他押上刑妖台——”孙权感觉自己被绑在一根柱子上,他的头是昏沉的,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原形了,但连尾巴尖都动不了一下。过了好一阵,声音又来:“孙权——念你道行浅薄、修行不易,现剔了你的灵骨,打入凡间——”一阵剧痛钻心剜骨,孙权猛然睁开眼,浑身大汗淋漓,梦里听到的话犹在耳边。周围服侍的宫人见吴主醒来,喜不自禁,出去通报,一时东吴重臣都来相见。孙权瞧出张昭其实想教训他一顿的,但见他大病初愈又不好开口,憋着话回去了;鲁肃眼眶有些红,坐了一会儿,要走时才说:“主公好生爱护自己,否则微臣……臣下都为主公牵肠挂肚。”;周瑜进来,孙权抢先开口:“都督退曹,大功一件,孤还没想好给什么封赏——公瑾想要什么?”“末将惟愿主公平安一世,江东永固。”“公瑾也用这种官话来搪塞孤——”孙权不满地敲着被褥。“是真的。仲谋只要乖乖呆在建业、不要乱跑,我就很省心了。”“好嘛——你嫌我碍事——”“省下心来才好为主公开疆拓土呀。”两人又调笑一阵,周瑜怕他太累,告辞回去了。

好容易应酬完了,孙权把头埋在枕头里哭,剔除灵骨——他现在是一条普通的蛇了,再也回不到那片山林,那滩无忧无虑的溪水中去了。他现在真成了一个人,和人一样有着生老病死、痛苦无奈。哭了一阵,感觉不对,警觉地抬起头,殿下果然还站着一个人,“出去!”孙权生气了,同时借着烛光也看清了来人。周泰在殿下行李,“末将得罪。有一个故事想要说与主公知道。”“嗯?”孙权很奇怪,为他的一反常态。“吴地多蛇,所以传说很多。有一种是说蛇会幻化成人,通过和人交合来……”“周泰!”“臣在。”语气依然沉稳。孙权眯了眯眼,“你知道孤的身份了?”“是。”“什么时候?”“一次主公戏水的时候,末将看到了主公的……尾巴。”孙权心里一惊,自从做了吴主,他就没有再下水玩过。“采补之说确有其事,不过孤可从没干过这种损人利己的事。”“如今主公受了天罚,情形自然不同。”孙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你……你到底知道多少?”“末将知道的一切已经全部说完了。”“哼。”孙权一声轻笑,“采补对孤来说倒是容易得很,只是被采之人不知会折寿几何——幼平想来试试吗?”“末将万死不辞。”为什么有人可以一本正经的提出交尾的请求来呢?这和子敬教的不一样呀,孙权纳闷。

 

没有来得及完成胸中宏图,周瑜就告病笃,在孙权让他担惊受怕了那么多次之后,轮到孙权为他操心了。怕病气过给君王,两人隔着纱帐见面。絮絮交待了各项军国大事,周瑜突然问他:“主公是真的孙权吗?”孙权一愣,“不是。那一年他就病逝了。”多年的心事得到印证,周瑜觉得心里一轻。“公瑾哥,你看看我。”风吹帐摆,透过摇动的纱帐周瑜看到十三四岁的孙权,碧眼里盈着笑意。轻吁一声,阖上了眼。孙权握住他的手,“公瑾哥,我惟愿他活着,做人太难了。”

 

孙权也不年轻了,都督都换了四届,他还活着。有时候他也弄不清楚人的寿命到底算长还是短,幸好这回的都督和他年岁相差无几,也许能一起走到岁月尽头。翻着奏折,孙权随口发了句牢骚:“人间苦多乐少,能做神仙就好了。”“臣倒不以做神仙为乐。”陆逊也是随口接话。“嗯?”“神仙虽然无忧无虑、自在逍遥,可是这样活上千岁百岁,什么都不会改变,又有什么意思呢?人间酸甜苦辣,百味俱全。寿数有限,可是遍尝甘苦,人间活一年,抵得上神仙活百岁。相比之下,凡人反而活得更长。”“噢——伯言可是有活腻的意思?”“是啊——现在事情太多了嘛!”没等孙权开口,陆逊又戏谑地说,“听闻吴地有蛇,能幻化人形,以采补之术修道。不知道这样的艳福哪里去找——可惜呀可惜!”想被采是不是?孙权闷闷地想,偏不采你!“哎呀,江东重臣之中有不少英才早逝,不会是都被采过吧?色字头上——”胡说!胡说!孤才没有干过这种事!陆逊看孙权好像不高兴,停了下来,“主公?”孙权转过脸去,“你污蔑孤!”“?”

 

夜雨悠长,孙权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。人老了,觉轻,一点风吹草动都会醒觉过来。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,一个花白胡子的仙翁出现在半梦半醒之间。“当年你误入我桃林,食我仙果,才得此修为,也算得我的弟子。只为了一时恻隐之心,落入凡尘。为君数十载,伤人无数,救人亦无数。如今你灵骨已剔,为师便折了这支梅花做你的灵骨,且将你押在长江底下自思,长江水枯之日,即是你成仙得道之时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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